明教:陆巽
长歌:杨长夜
第十一话:残红拂面
(资料图)
廊道中,黑发少年倚在偌大的窗前,任由一双银蓝的眸子随着夜空中的明月打转。他的表情静静地,平淡地,没有任何的波动,仔细一看,那张清秀的脸上还含着一些不显而易见的喜悦。他默默地执起了手,附在琉璃窗上,闭上双眸,尽把心中的祈愿寄托给月光,愿能达成……
“长夜,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一阵熟悉的唤声传来,直打断了杨长夜的祈愿,以致他转移了思绪,把目光注视在那渐渐走向自己的人身上。白纱漫漫,金缕寸寸,同是目色的眼眸成熟与稳重合并,却也含着淡淡的惆怅。而这份由生的惆怅,全是因为眼前的少年。
来者,正是杨长夜的生母——南希和他身后的侍女。
南希顿步在杨长夜面前,置下一语,“你不是该和法王在一起庆贺他的生辰吗?为何又出现在这里?”
“义父有事,先行离开了,让我一会儿才去寻他。” 杨长夜别过头,不以正眼凝视此人,仿佛只要一见到他,便会忆起那些不好的过往来。
同样的,他这反应,南希不是意会不到,只是有心无力。那么多年过去了,他再怎么不敢置信自己会诞下这么个间性人的亲生儿,再怎么厌恶,但不可置疑的是,这确实就是自己的亲生儿。是与自己血脉相连,和他长得极其相似的孩子……
“夫人若没有其他事的话,那我就先走了。”
“等会儿。”
“夫人你……”
杨长夜正打算转身离开之际,南希却不同以往,迈开脚步,抢先阻在杨长夜的面前,并主动握住了那从一出生到至今都没有碰过手,精致的容颜上不再矜持,而是无法言喻因何而衍生出动摇的神情。双眉往内紧凑,朱唇紧抿,同是个眸色的眼睛微微颤动着,是杨长夜首次看到南希流露出这样的表情……
少年顿住了,愣住了,不知所措。
若换做以前,他定会毅然决然地甩开这人的手,再置下一个厌恶的表情后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绝不会像现在这样,还和他,对视那么久……
“长夜……不对,瑟利亚,应该叫你瑟利亚才对的。” 女人的表情变成悲伤中带着柔和,语气中满是对自己几乎快要泄露的情绪隐忍到底,他轻轻一拉过那手腕,也顺势将杨长夜给拉近和凑向他,“瑟利亚……你,是要去哪里?让我好好看你,好吗?”
听到这话,杨长夜蝶翼般的长睫耸动了一下,瞳孔放大,不作任何的反应,就这么呆愣地盯住眼前的女人。更贴切地说是对于这举动,感到不知如何是好,所以只能就这么僵愣住,直勾勾地,近距离地,注视着眼前人。
南希望着他,望着这张长得和自己极其相似的脸孔,心中不时地一揪,隐隐刺痛着。这孩子从一出生起,就被送走,他都来不及好好看他,跟别说是抱起他了。他想见他,却要得到陆翊琛的允准,为了不激怒那人,他也只能忍气吞声。以致他忍着忍着,就连杨长夜被送往长歌门的消息也是最后得知的……
光阴流逝了那么多年,再见之时,明明是亲子,却莫名地违和,莫名地针锋相对。
“瑟利亚,如果可以,你会愿意留在明教吗?哪怕是要遭人厌恶,承受他人的鄙视,顶着被刺杀的命运为代价,你都选择要留下来吗?” 他的话语中含着隐忍,是一股欲言又诉不尽的感觉。他不像是在随意的问话,是真的在认真地问他。
杨长夜回过神来,别过了头,低语道,“你到底要问我什么?你说这些话的用意何在?”
“瑟利亚,我……”
“教主夫人难道想违抗教主不成吗?是你们把我驱逐至中原的,让我和义父相离的,怎么现在又会来问我的意愿了?你不会不觉得不妥吗?教主夫人。”
话音一落,也是女人的心中一落。他没有办法第一个时间反应过来回话,仅是睁大双眼,被这一句句的反问给问得哑口无言。待他还想说什么时,少年已经毅然决然地将手从这人的掌心中抽回,并转过身,背对着他,低声言道,“还请教主夫人不要这样,会让不知情者误会的。到时候,传到教主的耳里,你我都解释不清。这可不是一件好事。”
“当然了,教主定会将“不好”归咎在我身上的。”
南希深知杨长夜说这话的用意。
正因为这孩子经历过,所以才会判断,说出这句句好似审判的话语。他的一生太过不易了,是有一半是自己造成的……
“若是教主夫人没有什么事要问的话,那我就先走了。” 他迈开了步伐,一步步地往前走去,和伫立在原地的南希背道而驰。忽然,不知道少年想到了什么,他又停了一下,可是就是没有回过头,低沉地置下一语,“夫人,夜深露重,不宜在外逗留过久,您早些回去吧……长夜,告辞了。”
说完,那孩子又迈开了步伐,一步一步地向前迈去,渐渐地离开了女人的视线中。望着他那单薄的背影,仿佛要去到自己的手触不及的地方……不对,是一点一点地在消散才对。
(为什么,为什么,为什么我有一股不祥的预感……)
南希皱着眉头,一手抵在心间上,美眸不安地颤抖,一股无法言喻的感受正沉甸甸地压着他,让他无法释怀。脑海中,不禁就忆起了在前几日的时候,那人在书房中,歇斯底里的异常反应……
(居然敢威胁我!我不会放过你的!不会放过你们的!哪怕是要同归于尽,我也要那孽种死在我的前头!!!谁也别想要救他!!!)
(但凡是想要阻碍我的人,我一个都不会放过!)
当时,自己就隐在门后,眼睁睁地看着男人砸坏房里所有物品的动作,亲耳听见他说的暴戾话语,不自觉地便感到恐惧。当下,南希没有走过去一问,只是畏畏缩缩地藏在门扉后方,直到男人离开后,他才从里头走了出来。也是在他走出来的那一刻,映入眼眸的是,现场狼藉凌乱的一片……
忆及此处,实是心有余悸,惶恐不安。
(明尊啊,拜托,拜托不要再让那人伤害到这孩子……他已经过得很苦了……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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暗黑的廊道中,寂静沉默,空无一人,只有挂在墙上不多的灯火在微弱地闪烁着,不亮反晕。昏黄暗沉,静默无声,透露着一股神秘的感觉。这不禁让人感觉,在这长长廊道的尽头处,那扇紧闭的门扉后方,是他人无法触及的深渊。
那儿,是法王的寝室,也是没有法王的允许下,不可随意进来的住处。
“哒哒哒……”
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正朝着廊道尽头的方向,缓缓走来。
循声望去,只见前来的人,一手执着一个油灯,一手附在有着岁月历史的墙上,一边摸索着,一边缓缓地走来。拉近一看,是熟悉的脸庞,是那双莹亮的蓝眸映着火光,于诡异中闪烁着不安的目光。明明这里是他经常来的地方,平常也不觉得什么,但不知道今夜为何步沉伐重,让他有些使不上力,不安重重。
感觉要走到义父的寝室内,是个艰难的事情。明明就在近在眼前而已……
(小夜,一个时辰后,到义父的寝室来会面。记得,不要告诉别人。)
一忆起前不久阿尔杰在自己耳边说的话,杨长夜直觉自己的心里变得很不踏实,一颗心都变得七上八下,难以平复,“今天的义父是怎么了?为什么义父会要我在宴席结束后来到他的寝室?还说,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要我一个人前来的……”
“吱呀——”
门开了,里头光线明亮,该是刺眼才对,但杨长夜的双眼却连眨都没眨一下,反而是张大了眼睛,本是不安的脸孔在顷刻间变作惶恐、震撼。
“义父!!!”
是红。
是满地的红。
是刺眼的血红布满了少年的双眼。
只见,老人家倒卧在血泊中,一把不知何来的匕首深深地刺入他的左胸处,刺穿了依然在跳动的心脏。他的发丝凌乱,衣服上满是湿漉且温热的血迹,老人家的呼吸几乎是快停止的那种。寝室里凌乱的一片,明显这里发生过激烈的争斗。
杨长夜已经不管那么多了,直奔向阿尔杰那里,蹲下身子欲把奄奄一息的义父扶起。然而,他不过才挺起义父的身子,便发现更为可怕的事情。
原来……
原来……
原来阿尔杰不止是被刺穿胸口,就连背后也连中数刀,这才使得大量的鲜血从无数个大小不一的伤口中流出,才有了脚下大面积的血泊。数不清,看不完,是一道又一道深浅不一的伤口在喷射着血,实在是让人惨不忍睹。少年的手,还有他的衫服都是鲜红一片,这是他长那么大以来,第一次见到那么多,那么残忍,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朱红……
他再望过去,义父脸色变得青白,呼吸也逐渐孱弱,自己手心接着的,依旧是他温热,且源源不断的鲜血啊……他急了,急得拼命摇晃着阿尔杰的身体,大喊道:
“义父!义父!你快醒醒、醒醒啊!义父!!!”
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回光返照,还是因少年大声地呼喊,瘫在他怀中的老人用尽全力,忽然强撑起眼帘,把最后的力气都用在了那最容易的开口。苍老的双眼中映出的,正是少年急得大哭,又慌张失措的面容,是他一直以来,心心念念的孩子……
“啊……我怎么……怎么就忘了呢……我约好瑟利亚你的啊……义父我不能就这么闭上眼睛死去啊……”
男人为数不多的力气都悉数用在了声带说话,和即将模糊的视线来凝视着上方的孩子。
“义父、义父,你不要闭上眼睛!我、我现在就带你出去!你不要闭上眼睛啊啊……你不要丢瑟利亚一个人在这世上啊……义父!!!”
一直以来都很镇定的杨长夜在此刻间是临近崩溃的,那泪水早已失控般地流下,害怕和紧张都融和在这一刻了。他尝试着要把阿尔杰扶起的,但不知为何就是一直扶不起来,他感觉义父此时的身子好重好重,沉得他无法扶起。
不对,是脚下的血泊才对,犹如锁链般,捆住了义父,也捆住了少年,让他无法动弹。
就在他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时,那双几乎快要冰冷的一手心捂在了少年的轮廓上,示意着他要冷静,并虚弱地说道,“瑟利亚,瑟利亚……我的好孩儿……不要慌,冷静点……义父……父亲在这里,不要哭……”
这一瞬间,那双苍老的眼眸映出的不是少年如今的样貌,而是少年孩提时,最是稚嫩单纯的童颜。
从瑟利亚呱呱坠地开始,就是阿尔杰在照顾他。
曾经,他也苦恼,他也觉得这孩子是个累赘,想把孩子早早送走的。然而,在朝夕相伴的相处,他渐渐地越来越喜爱这孩子,不知不觉中,已把他视如己出。
老人家记得,记得这孩子小时候很爱哭的,只要经历了不愉快的事情,还是受了一些小痛小伤,便会放声大哭。然后,一边跑来找自己,一边要父亲安慰他。而自己只要看到他哭,就会好难受,很不舍得,自然而然地便会抱起他,耐心地安抚着,希望这漂亮且对自己而言很珍贵的孩子不要再哭了……
那个时候,他们都很开心,很是幸福,仿佛自己的世界中终有了个伴,人生不再孤独了。
“乖,瑟利亚不哭了……好好听义父说话先,好吗?”
听着他虚弱的语气,那一抹苦笑,杨长夜的心愣是坠下。呜咽停止,但划过脸庞的泪水反倒是更加汹涌了。
“好……瑟利亚听义父的!瑟利亚会乖乖听义父说话……那义父可以不要丢下我吗……”
(我不想要再承受这种分离之苦了!)
然而,阿尔杰的回应,是注定要让杨长夜悲痛欲绝了。
“对不起……这一次,父亲恐怕是要失约了……我、我不能继续陪你了……瑟利亚,你快离开这里,你不能被卷入于此……” 晃动的双瞳往某处看去,又言,“陆欢和我一样,都被袭击了……你快找人救他,不要管我……(他可以救瑟利亚,不能让他死……)”
回过头去,陪伴阿尔杰前来的陆欢亦是卧在血泊中,但他的意志力强又适逢身强体壮的时候,所以在被袭击,晕眩过去时,还不足以立即致命,依然是有一口气犹存。
可是,急起来的杨长夜哪还记得这么多,一股劲地哭喊道,“我不要不要,我要义父!义父不可以死,瑟利亚要你!瑟利亚要义父啊啊……义父,你不要再丢下我……求求你,再撑住些……不要再像送我去长歌门那样,我不要一个人啊……”
“义父怎么可能会想要丢下你呢……只是,这一次,我真的做不到了……(傻孩子,我哪里舍得丢下你。你是我阿尔杰用性命,守护的好孩子啊……只是,只是……对不起了。)”
往事随风扬,当年的一幕幕,掠过脑海,历历在目。
那一天,那孩子大哭着不去,大哭着被押上马车时,他不敢回头看,不敢和他道别。因为,若是看了,若是开口了,他就会绷不住的。他又何尝不是难受至极呢……
“瑟利亚乖,听义父的话……”
随即,阿尔杰又伸出一指,指向地下的血泊,把最后的托付交给了他最亲爱的孩子,“瑟利亚……地下室里,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……这是秘密、不要透露给别人……那是唔——!”
一口黑血猛地从口中喷出,男人的心脏传来一股撕裂紧绞的剧痛,张口头仰后的一瞬,他的呼吸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。乌黑眼眸中,留下的最后影像是——少年激动泪奔的一面。
“义父啊啊啊啊啊——”
这猝不及防地逝去,直把杨长夜推入崩溃的漩涡中。他受不了这个打击,疯狂地大喊着,拼命地晃动着阿尔杰那几乎快要流干血的身躯。“咚”的一声,阿尔杰的身子从他的怀中滑下,再次卧在那可怕的赤红中,再也不会起身了。
“啊啊啊啊啊……”
这下,杨长夜再怎么不愿置信,也要认清眼前这份打击。
他猛然地往后退去,目光不离义父那沾满血的遗容,脑海中闪过一幕幕他和义父曾经共处过的美好时光。那个生动,总是哄自己的义父,是真的不在了。
“义父……”
这世上最疼他,最宠爱他的义父已经不在了,眼前的,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而已。他不能接受,不能相信,他的义父怎么又再次丢下他,离开他了。只是,这一次调换了,不是他被送走,而是义父去了他到不了的地方……
怎么会?
怎么会这样?
不该是这样的?
不应该啊,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……
啊……原来。
原来是这个东西啊……
眼神溃散,神情呆滞的他,就这样带着无法言喻的心痛,慢慢地,爬伏着,攀爬着,越过了血泊,来到阿尔杰的身躯旁。他那双颤抖的手,先是触摸到义父的尸体,再来就是移至那把插在义父左胸口的一把匕首。往上一移,颤巍巍的掌心握在了刀柄上……
“噗嘶——”
又是一道鲜血的喷溅。
一些还溅到了少年的呆愣的脸上。是白皙皮肤上,最显眼的点缀。
“这样……义父就会醒过来了,对吧?义父,你快睁开眼啊,我在这里……瑟利亚在这里啊……义父醒醒,你不是说有东西要和我说的吗?义父,义父,瑟利亚就在这里啊,你快告诉我啊……义父啊……呜呜呜……义父……是谁害你的……”
一个意识下,他伸出了手,想附在义父的脸庞上……
“砰!!!”
“师父!陆欢!”
门被再次推开,只是这次来的不是他人人,而是少年此生唯一一次动心的人——陆巽,以及跟随他过来的一众明教弟子。
顷刻间,眼前映入的这一幕,让众人都彻底惊愣住了,各个瞠目结舌,不知如何是好。
特别是陆巽。
他银灰的双眸直勾勾地停在满身是血的杨长夜身上,一脸不敢置信,完全无法反应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。他只知道,待他破门而入后,是一片血红,再来就是沾满血渍,高举起一手,执着一把锐利匕首的杨长夜就跪在在不知生死的阿尔杰身旁。
还有,那刃尖直指的地方,正是还在渗着血的胸口致命伤处。
“阿巽……”
“长夜,你这是在做什么……啊?”
一滴血珠慢悠悠地从那匕首流下,滴的一声,滴在了血泊中,瞬间激起了圈圈涟漪,也模糊打散了血水中倒映的这二人……